【邵阳“弃儿”记者手记之五】进入高平

2011-05-14 23:33:00 | 作者: 来源:财新网

【编者按】四年呐!老袁跟我解释说,这些家长是怕等下就找不到记者了。这么些年来,好几拨媒体来了又走,家长们每次都饱含期盼,可是希望总是落空

四年呐!老袁跟我解释说,这些家长是怕等下就找不到记者了。这么些年来,好几拨媒体来了又走,家长们每次都饱含期盼,可是希望总是落空

  【财新网】(记者 上官敫铭)两个月前的一次选题会上,我报了隆回的选题。

  很多同事都觉得这事骇人听闻,匪夷所思。“不太可能吧?”朋友们纷纷疑问。我跟大家解释,这是真的。我跟踪这一事件已经多年,一开始想象力也不够用。

  主管副主编张进老师说,“别说有那么多小孩,就是只有一个,我们也要去做。”

  我再次飞赴湖南。跟杨广会合后,我们从长沙赶赴高平。

  (一)见到老袁

  一路上,老袁不时打电话或发来短信,该走哪条路,从哪儿到哪儿……“杨广”被老袁的电话和短信搞得极不耐烦。

  “他们等太久了。”我能感受到,老袁得知我们准备进入高平的消息后,急切的心情。

  从2007年第一次通电话开始,老袁等了我四年。四年前,我埋下心结,欠帮我搜集素材的老袁一个承诺。

  这是坐落在大山深处的小镇,路面随着地形高低而起伏。以高平商场为中心,少得可怜的几条街道向四周展开。路边的饭店,卖的美食,基本上除了米粉,还是米粉。

  那天,高平下着小雨。我们的车停稳后,一个中年男子将头探近了汽车。“是上官记者吧?”没错,站在车外那位脚穿雨鞋,手拿雨伞的人就是老袁。这是位中等个头的湖南人,看上去显得憨厚老实。

  “我是上官。”老袁听到我的回答后,顿时喜笑颜开,眼睛眯成了一条线。我把帽檐往上顶了顶,和他相视而笑。时间仿佛就此凝固,几分钟内,我们没有人再说一句话。

  老袁指了指挎包。“材料我都带来了。我不会上网,以前不知道怎么发给你。”

  “我们先找个旅馆住下,然后再好好谈。”我说。

  “好。好。先住下。”当我们启动汽车,准备找地方落脚时,老袁,还有其他四五个人尾随。

  这是怎么回事?”我叫“杨广”将车停下,“老袁,怎么回事?别跟着我们,等下再联系啊。”

  “这都是小孩被抢走的家长。”老袁说。

  “先别跟着我们啊。这么多人……”我颇为不快地跟老袁说,“都等了四年,你们就不能再等等吗?”

  “上官记者……是的,四年啦。”老袁表情复杂,我难以揣度他此刻的心情。但我的不快,是出于害怕秘密采访被人知晓的担心。遭遇种种阻挠,乃至采访无法继续,这是中国做调查报道的记者们常有的遭遇。

  四年呐!老袁跟我解释说,这些家长是怕等下就找不到记者了。这么些年来,好几拨媒体来了又走,家长们每次都饱含期盼,希望他们的遭遇被曝光,以期引起人们的关注。

  可是,希望总是落空。

  听了老袁的解释,我顿觉羞愧难当。但为了低调行事考虑,我还是叫他们不要跟随,“等下我打电话联系,你们再过来。”

  只有几条小街道的高平镇,因亦曾叫做“高坪”,街上商铺的各种铭牌,有“高平”也有“高坪”,让人觉得光影错乱,时光倒流。多年前,家长们曾从劳作的水田或遥远的异乡狂奔至此,寻找他们的子女,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。这一次,他们是怕我和“杨广”又像他人,一去不返吧。

四年呐!老袁跟我解释说,这些家长是怕等下就找不到记者了。这么些年来,好几拨媒体来了又走,家长们每次都饱含期盼,可是希望总是落空

  (二) 骨肉分离

  进入高平的第二天,我们第一个找到的是曾又东。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盘旋,到达高凤村,在一片农田边上,曾又东的家出现在眼前。

  那时,下着瓢泼大雨。招呼我们进屋后,曾又东显得有些拘谨。他告诉我说,这是他的新屋子。两层红砖小楼。原来的房屋,因“超生”违反计划生育政策,被高平镇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拆掉了房顶,已经弃用多年。

  为了要一名儿子,曾又东夫妇共生育了5名子女。其中,一名女儿在2002年5月被计生办人员强行抱走。那是曾又东夫妇的第三胎孩子,双胞胎女儿中的老大。彼时,曾又东妻子的胞兄袁国雄夫妇,帮曾抚养这名尚未取名的女婴。

  在重庆打工的曾又东夫妇,得知女儿被抢走时,已经是近半年后的事儿了。2003年,因母亲逝世,回家奔丧的曾又东夫妇,才获知女儿被抢走的消息。丧母又失女,可谓祸不单行!

  此前,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,为人父母者,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他人抢走,为何不据理力争?!这个理,就是最原始最朴素的人伦;而争,至少在我看来,哪怕面对的是手执权柄之人,也不能放弃。

  曾又东告诉我说,女儿是在内兄袁国雄家被抢走的。兄嫂二人也曾跟计生部门抗争,但两位羸弱小民争不过强悍的计生办人员——邵阳素以民风彪悍闻名,看来更彪悍者,还是官府!

  我多次反复向曾又东求证:是否女儿乃自愿送到福利院,如今后悔了?是否女儿非自己亲生?曾只是无奈地笑:不是亲生的女儿,干嘛那么辛苦地找她?绝对没有自愿送去福利院,是他们抢走的!

  我的发问显得简单甚至傻气,但这些答案必须从曾又东口中说出。一个朴素而腼腆的农民,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人抢去,谁有这闲功夫向记者撒谎呢?

  如斯小村都是熟人社会,谁家有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,都是在乡邻注视下的。我采访高凤村的其他村民,旁证了曾又东的叙述内容。

  听说当年给双胞胎接生的接生婆仍健在,我们决定冒雨寻访。那是在另一个名叫上黄村的村子。为了躲避计生干部的搜查,已身怀第三胎的曾又东妻子从高凤村藏到了父亲家的一片小竹林中,夫妇俩搭棚而居。

  给曾又东妻子接生的人叫李桂华。穿过雨幕,我们找到了李家。老人正在屋檐下洗花生。年轻时,她曾在隆回县的卫校学习,几十年来,都是上黄村远近闻名的乡村医生。

  李桂华说,那是她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接生,因为这是一对双胞胎女孩,一个先出的头,第二个是脚先出来。接生的地方,就是曾又东岳父家的那片竹林。

  今年十多岁的双胞胎妹妹名叫曾双洁,已是小学五年级学生。对于姐姐,她没有任何印象,“我爸爸说姐姐被人抢走了,在美国……”

  人各天涯,骨肉分离。十年来,父母思念女儿,妹妹思念姐姐。他们无能为力。

四年呐!老袁跟我解释说,这些家长是怕等下就找不到记者了。这么些年来,好几拨媒体来了又走,家长们每次都饱含期盼,可是希望总是落空

  (三)男儿含泪

  一天傍晚,老袁敲开了我入住的房间。一个瘦高的男子一同走了进来,上身穿着一件红色夹克。

  “他就是杨理兵。亲生的女儿也被抢走了。”老袁介绍说。

  我跟杨理兵握手,“谢谢你赶回来。”“要谢谢你们,这么关心我们的事。”杨理兵说,得知我已在高平采访后,他从广州坐火车赶到湖南新化,再从新化坐汽车赶回高平。

  房间狭小。杨理兵坐在床沿,向我讲述他女儿被抢的经历。实际上,他并没有见证女儿被抢的过程。

  “谁要抢我孩子,我就跟谁拼命。”我看着杨理兵说。

  他或是听出我话的意思,无奈地说:“是我老子带的啊,那时候我和老婆还在深圳。”

  当从父亲口中,知道女儿被计生部门抢走的消息后,杨理兵赶忙从深圳赶回。在与计生办等部门讨要说法的过程中,杨理兵挨了顿打。

  “后来,我去福利院找。他们不让我进去,说我拿什么证明女儿就在里边。”说着说着,杨顿时哽咽,“我就差没给他们下跪了……”

  “我们每年都在找,后来我老婆都走了。”泪水在杨理兵眼眶中打转。

  房间里,没有人再说一句话。我依靠在墙角。“杨广”坐在床头。老袁站着。

  杨理兵忽然站起身,“上官记者,我好久没有回来了,我先去我老表家看看,明天我们再谈。”

  我将杨理兵和老袁送出房间。杨理兵躬身向我握手道别的那一刻,我看见了他的眼泪。

  是痛苦?是折磨?这位“妻离女散”的男子,我是第一次与他相遇。我暂时无法做出判断。他所说的一切,都是一面之词。

  杨理兵和老袁离去之后,也已是晚间。我决定改日再对其遭遇进行全面采访调查。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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